第42場
日期：2020-12-08 講者姓名：陳音頤 單位職稱：國立政治大學英國語文學系特聘教授 主持人 | 王月秋（國立澎湖科技大學應用外語系副教授兼系主任） 與談人 | 洪櫻芬（國立澎湖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兼圖資館館長） 地點 | 國立澎湖科技大學實驗大樓演講廳 指導單位 | 科技部 主辦單位 | 科技部人文及社會科學研究發展司 承辦單位 | 國立中正大學文學院 協辦單位 | 科技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 計畫主持人 | 陳國榮（國立中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 為什麼女孩愛跳鋼管舞？ — 後女性主義和當今歐美流行文化 本次人文沙龍講座邀請陳音頤特聘教授談論後女性主義和當今歐美流行文化。陳教授從鋼管舞切入此議題。談到鋼管舞，許多人腦海浮現的場景，可能是臺灣民間迎神賽會、電子花車上，伴著震耳欲聾音樂擺動身軀的熱舞女郎，抑或夜店、脫衣舞俱樂部等特種行業場所內性感撩撥的畫面，從事這樣活動的女性，多半被賦予非良家婦女的印象。鋼管舞在傳統上被視為是暴露、展現、賣弄、物化女性身體以迎合男性凝視的情色演出，但曾幾何時，鋼管舞成為結合特技與體操動作，強調技巧、敏捷、肌力的極限運動，受到許多女性的歡迎，尤其主流娛樂文化也開始採用這種表演形式，因此變得越來越流行。女性雜誌Cosmopolitan中文版曾有一篇關於鋼管舞的報導，標題宣稱「跳一次鋼管舞可比一般運動多消耗20倍熱量」，文中整理鋼管舞的好處，盤點八位運用鋼管舞雕塑身材或演出的女星，如蔡依林、郭書瑤、蔡卓妍等人。坊間有關鋼管舞的課程，也以健康清新的文案吸引女性目光，並強調練習鋼管舞能鍛鍊身心、找尋自我、增加自信與性感的「女力」（Girl Power）。 事實上，「女力」原是1960年代以降女性主義的重要口號，當時的女性主義更專注於社會地位、經濟自主的全面性平等，認為女人若要達到經濟上的完全獨立，則應掌握生殖的決定權，反應於避孕、節育的議題上，亦衍生女人身體、情慾自主的討論，也大力抨擊色情產業及刊物侵害女人的權益。晚近有所謂的「後女性主義」，其號稱女性平等、獨立，又弘揚女性性慾解放、追求時尚流行、積極參與資本主義商品文化，主要訴求和消費目標都是受過良好教育、具有一定經濟基礎及消費能力的年輕女性。這些女性往往穿著性感，勇於顯示妖嬈體態，享受購物快感，並將這些消費能力視為是「女力」的顯現。她們強調女性獨立、自信、主動選擇，也與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結合，將個人視為自我負責、自由經營、重視CP值衡量的「經濟人」主體，崇尚個人至上、「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理念。 後女性主義挪用女性主義口號，卻也疏遠後者。如果以當前鋼管舞熱潮作為觀察的切入點，可發現鋼管舞總圍繞女性身體為訴求，如何打造性感，如何增加魅力，仍是迎合男性凝視（male gaze）的傾向，亦即在強調鋼管舞的功能時，也預設了某一「觀看」的對象，且多數為男性。事實上「觀看」的能力，以及如何觀看，是一種權力的運作與展現，所謂的「凝視」（gaze）並不是普通的觀看（look）或看見（see），而是一種積極的監視（surveillance），屬於權力運作的基本形式。可說「男性凝視」是性別化的觀看權力，也是一種運用權力控制女人的方法，男人從觀看中獲得快感，是帶著威權的觀看者，女人則是被觀看的一方，女人天生的第一任務好像就是讓自己看起來值得「被看」。在此過程，女性內化了男性的標準（例如男性認同的「性感」），習慣於被不斷地觀看，成為男性觀賞者的慾望對象（object of desire），這也是過去女性主義大力抨擊的「物化」（reification），專指色情或媒體中的女體呈現。 所謂「物化」是透過社會分工將生命當作可控制、分解、改變、轉型、交易、消費、生產的物品來操作，在資本主義階段，主要是以商品化（commodification）的形式，使得物化的深度、速度與強度大增。傳統女性主義反色情論主要依賴「道德」訴求，從保護主義的方式將色情加以限制，1970、80年代第二波女性主義者則從性別壓迫角度出發，強力批判色情，指出色情工業最展現男人對女人的敵意和宰制。當時有許多重要的遊行與抗議活動，這些反暴力、反色情的組織在各大城市發起「奪回黑夜」（Take Back the Night）的抗議遊行，矛頭指向處處可見的色情行業及產品，他們認為這些產物助長性暴力的產生。這些活動並非倚賴「淫穢」這種模糊的道德標籤，而是積極對色情材料的性別內容、意識形態及其產業結構加以深刻分析，把色情由道德的領域移入政治的領域，顯示色情中的性別歧視和對女人的踐踏，以權力的角度來談色情之不當。 有趣的是，過去總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情色面紗的鋼管舞，如今卻搖身一變為培植「女力」的載體，這是否與女性主義一貫的主張牴觸？同樣都是暴露身體，展示妖嬈姿態，在過去被視為是物化女性、羞恥、壓迫女性，如今卻是女性自信獨立的展示？陳教授認為這就是後女性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席捲歐美乃至全球女性流行文化的表現，另一顯著例證則是「美眉文學」（Chick-Lit）的風行。「Chick-Lit」一詞最早出現於Cris Mazza和Jeffrey Deshell在1995年合編的《美眉文學：後女性主義小說》（Chick Lit: Postfeminist Fiction），「Chick」原指小雞，在英文俚語中可指年輕貌美的女性，「Lit」則是文學（literature）的縮稱，將其譯為「美眉文學」則是陳教授運用臺灣特有詞彙，且認為其帶有都市化意味，如90年代的《BJ單身日記》（Bridget Jones’s Diary）和《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等作品可作代表，其不僅在出版市場廣受注目，也翻拍為電視影集與電影，造成全球熱潮。 在這些作品當中，居住於大都會的女主角們除美貌自信、學歷良好、事業有成、經濟獨立外，在男女關係也採取主動態度，不吝展現她們的「女性特質」，而這些「女性特質」正是以往女性主義者大加撻伐，認為是父權壓迫女性的根源所在。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特質」是父權對女性施行壓迫的手段之一，藉由構築一個被動、附屬、服從、溫柔的「女性特質」，教導女性必須以成為「家中天使」（Angel in the house）為職志，為達成此一目標，要將「女性特質」發揮到極致，包括完美無缺的外貌、體態，以及體貼柔和的性格、品德，才能吸引男性目光與讚譽，因此成為一種對於女性的壓迫與桎梏。然而「美眉文學」中的女主角們熱衷展現「女性化」的身體，甚至還會刻意加強「女性特質」（喜歡芭比娃娃與粉紅色，穿魔術胸罩、迷你裙、高跟鞋等），增加對男性的吸引力，她們再也不需因為覺得自己迎合了父權文化定義下的「女性特質」而感到愧疚不已，而擁抱「女性特質」的管道則是藉由購物消費，亦即購買力便是「女力」展現。這樣的題材與人物設定在全球掀起的浪潮，就是現代女性、後女性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的糾纏與互涉，落實於物質消費與女力崛起互為表裡的敘事情節。 美眉文學在文體風格上亦有異於傳統浪漫文學對於愛情的虔誠投入，改以戲謔、調侃的口吻，反映出有別於傳統女性的感情觀，如《慾望城市》的作者是由觀察者的角度，描述都會中的紅男綠女，故事中的女性不再是為愛奮不顧身、從一而終的等待救贖者，反而是時髦年輕、情慾自主的單身女子，她們不再信仰童話般的愛情故事，亟欲擺脫婚姻、家庭乃至貞潔觀念等傳統桎梏。美眉文學的產生，受惠於西方女性運動的成果，從故事中女主角的教育程度與事業成就可見一斑。同時她們也拒絕女性受權力架構壓迫的受害者（victim）形象，認為自己要追求自我、展現「女力」，走在時代尖端，活出自在人生。在這樣的意識框架下，當代女性一反過去被動角色的形象，轉為具備能動力的主體，發展為90年代文化圈的後女性主義，她們接受並體現女性主義性別平等的號召與成果，認為兩性已然平權，因此女性主義已過時落伍，就連小說中登場的女性主義者，都是年老貌醜、仇視男性且沒人愛的負面角色，極盡嘲弄之能事。 然而，美眉文學強調消費者個人主動性選擇及追求審美化的生活方式，其女主角看似沉迷於商品崇拜，如《慾望城市》女主角凱莉愛鞋成癡，寧用一個月房租的價錢購買一雙名牌高跟鞋，並將此視為女性魅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強調女性運用消費力自由選擇，以及展現個人的主動性，一反傳統父權論中女性必須柔弱、美麗的論點，成為女性施展權力與主導權的自我塑造。這種女性新自我的構築其實與近二十年橫掃全球的資本主義商品消費文化緊密相關。據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論分析，新自由主義打破個人與政府對立的界線，每個人都可視為經濟人（Economic Man），如同一位企業家般，精打細算，權衡成本與收益報酬，做出最有利的決定，並且為後果負責，與政府或政策無關。因此美眉文學裡的女角不僅是消費購物，而是一種對於事業、愛情的自我投資，女性高呼「消費就是力量」，也就是女力的體現。不過陳教授強調，這種女性自我展演、塑造、拼貼、裝扮的後現代觀點，其實有其複雜的學術理論基礎，然而在美眉文學多是膚淺地挪用為一種口號，成為看似多元、進步、革新的修辭。美眉文學反映的，其實就是近年流行文化所盛行的「後女性主義」觀念，也確實反映廣大年輕女性對女性主義的態度或偏見，但在高喊經濟自主、情慾自主的聲音下，仍充斥著焦慮、挫折、無法滿足的潛聲音，如女主角的購物欲、性慾及害怕韶顏逝去。這些女性角色是否真正獲得了平等、自由和主動，抑或僅是物化女性的再現方式，實則仍舊是內在化了男性凝視，這些仍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原文載於：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第22卷2期，頁145-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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