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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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9-09-20 講者姓名:賴錫三 單位職稱:國立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 主持人 | 陳天賜(國立馬祖高級中學校長) 與談人 | 林明照(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地點 | 國立馬祖高級中學 指導單位 | 科技部 主辦單位 | 科技部人文及社會科學研究發展司 承辦單位 | 國立中正大學文學院 協辦單位 | 科技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 計畫主持人 | 陳國榮(國立中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 莊子,漫遊——庖丁解牛的人文風景 本次講座的地點位於馬祖高中,對象是高中生,因此賴錫三教授特意選擇〈養生主〉作為闡釋的主題,一來「庖丁解牛」的寓言故事已收錄在高中課本裡,聽眾相對熟悉;再者,年輕人常有人際關係、親子關係、情感課題的煩惱,《莊子》對於「養生」問題的種種思考,正好是個適切的課題。 一、來自「河流」的隱喻:生也有涯,知也無涯 〈養生主〉的首句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隨无涯,殆已。」這句話我們熟悉的解釋為,「生也有涯」指的是自然生命有其時間與氣力上的限度,「涯」就是邊際、限制,「知」指的是古往今來的各種觀點、立場、角度。有限的生命氣力常常困在無窮無盡、來自各種是非立場觀點的追逐辯難之中,回過頭來,時間已經流逝,留下來的只是白髮、茫然,甚至有些後悔年輕時候「自以為自賢」的光芒畢露,以及已經過度耗損,無法再簡單復原,從而帶著病相、疲態與枯竭感的生命力。 這樣的讀法有它的理路和精彩處。然而,對於熟悉《莊子》文本、對《莊子》整體文獻有些語感的讀者來說,這種解釋不免有些違和感。因為在《莊子》裡頭,「生」常常有著變化、生長、漫延、溢出去等等不具有限制(甚至要突破限制)的意思在,相反地,起限制作用的,常常是「知」這個概念,它意味著分類、侷限、住在特定的觀點立場裡頭。因此,賴教授嘗試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提出另一種解釋,他的靈感來自於漢學家好友任博克(Brook
A. Ziporyn)即將出版的《莊子》新譯: The flow of
my life always takes its shape between embankments, but the activity of the
understanding is constrained by no such limits. 生命像是在堤岸之間蜿蜒的河流,而知識的分類卻是不能夠轉彎的笨重結構。文學作品中常見將生命比做「河流」,比如電影《大河戀》(A
River Runs Through It)便描述一對兄弟的成長故事,布萊德彼特(Brad
Pitt)飾演的弟弟是一個迷人的角色,他熱情如火,有一種藝術性的情調,一切從自己的感受出發,但他也戲劇性地早早夭折,留給家人無限的遺憾。相反地,哥哥是一個拘謹、節制、計畫性,常常去考慮他人感受的生命類型,他不太吸引人,但最後成為了文學系的教授,並寫下這段兄弟情誼的家族回憶。在賴教授看來,電影裡頭的兩種生命型態正好呼應著河流的隱喻:一種是橫衝直撞、展示強大的生命力,與四周有著強烈的摩擦衝突,引人注目,卻充滿危險;另一種則是有曲折、受委屈、能容受,不吸引人,最終卻隨著時間綿綿密密的蜿蜒攤展,流了出去。 從河流的隱喻出發,重新解釋「生也有涯,知也無涯」,「涯」指的是河流的轉彎處。當我們說,一條河流的景色很漂亮,這句話的意思不單單指河流本身,真正的意思還包含著,出現在不同河段,沿岸所展現出來的人文與自然風景。同樣地,比喻為人生(或者生命)時,河流與涯的意思是,生命總有不得不轉彎處,也總在這個彎曲處、這個沿岸與時段,發展出屬於自身的風格與姿態。長久以後,回過頭來看,每個人的生命乃形成了一條條蜿蜒有緻、各不相同,甚至隱隱發光的祕密長流。 二、緣「督」以為經 從河流的隱喻出發,「生也有涯」的完整人生圖像必須包含做為自身的「中間河道」和那迫使河流轉彎的「左右兩岸」(涯)。而所以能長成風光明媚的河岸風景,便意味著河流的轉彎處不再是過往那個造成彼此衝突、有著激烈摩擦的耗損點;相反地,河流與河岸(自我與外在的處境)現在已經形成一種平靜、安適的互養關係,從而能在其上滋養出新的動植物、發展成可供棲居的人文城鎮。這樣的隱喻意象也可以連結到〈養生主〉的下一段話,「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按照傳統醫家對於經絡的解釋,「督脈」是人體中心的主要河道,中醫、氣功所講的營衛保養、呼吸引導之術,常常就是要回到這個中脈。而《莊子》講的「緣督以為經」是什麼意思呢?賴教授認為,我們可以參考王夫之的解釋: 督者,居靜而不倚於左右,有脈之位而無形質。緣督者,以清微纖妙之氣,循處而行,止於所不可行,而行自順,以適得其中。 在醫家,督脈有一個特徵:有作用而無形質,雖居於身體中間(不倚於左右),為其他次要支脈的樞紐,主導著身體機能的運作,卻沒有實質可見的形質。為了重新思考關於「養生」問題的更實核內涵,《莊子》特意沿用當時的醫家語言,將「緣督」闡釋為自我的生命之流在遭遇外在處境時的調節之道:循虛而能適得其中。「循虛」的意思是,在遭遇阻力必須曲折轉彎的地帶,不要將「自我」與「外在處境」直接看作是黑白分明、沒有空隙餘地的立場對決,這個意思也就是庖丁在解牛時所申言的重要體會: 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 以「無厚」入「有間」,作為自我的刀刃可以是無厚度的,眼前的牛體也不是鐵板一塊,它總可以找到能夠容讓刀刃穿梭其間的空隙。恰如在河流的隱喻裡,為了穿越不同的地形,河水不會保持固定的形貌,而且總是在地形的不同阻力之間,優先找到那個最容易前行的路徑突圍。 三、關於「刀」的隱喻:技進於道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技進於道」這句話源於庖丁與文惠君的問答,然而「技」與「技進於道」的關係和差異是什麼?賴教授指出,「技」的重點在於強調自我的意識、突出自身的手藝,而「技進於道」則是能夠蛻進到對彼、我之關係性的察覺,強調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相互轉化。這個意思並不抽象。試觀察身邊各類百工技藝的達人:書法家會依不同的紙張質地,施以不同的運筆巧勁,才能呈現出各種筆跡韻致;匠人會按照木頭的紋理施作,同時觀察木材的質性,以便設想材料的合適用途;好的廚師也不會只是烹煮同一種味道、同一道佳餚,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針對不同的氣候、時節、地域,運用各類食材,他總能善加滿足不同食客的脾胃。相較於初出茅廬的技師,喜歡強調對自身手藝的磨練,老師傅的表達,反倒更多將焦點擺在手藝彼端的觀察與掌握,強調技藝一事總歸於「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合作關係。 值得注意的是,當庖丁說道,「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无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從族庖、良庖到若新發於硎共十九年時間歷程的描述,說明了游刃有餘的工夫練就,既不是一朝一夕的,也不會是一勞永逸的。在此,賴教授進一步提醒年輕朋友去觀察父母或是身邊其他長輩:成年人說話的神情往往帶著倦容,因為他們常常得為生活中不期而至的各種難題耗費心力,甚至艱苦應戰。閱讀「庖丁解牛」並不是說,比起父母長輩,我們一定更有能力去處理身陷其中的複雜問題,但是既明白了其中的結構,大概也就更有眼力去同情、去善體他人的難處與窘迫。 《黃帝內經•靈樞》在談到「經脈」與「絡脈」之關係時,說道:「經脈者,所以能決死生、處百病、調虛實,不可不通。」、「經脈者,常不可見也,其虛實也,以氣口知之。脈之見者,皆絡脈也。」一般認為,《內經》對於人體經絡的基本看法乃形成於春秋戰國之間,《莊子》可能運用了當時的醫學知識,並賦予新意,重新界定「養生」的哲學意涵。參見周策縱的討論:〈《莊子•養生主》篇本義復原〉,《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2期(1991年9月),頁14-21。 根據《莊子》的著名定義「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人間世》),王夫之對於「緣督」的注語可以這樣譯解:以能夠虛而待物的狀態(以清微纖妙之氣),於不同的處境中行事(循處而行),一個不執實待物的行動者更有能耐知道於何時何處停刀與動刀(止於所不可行),因為他總是在自我與處境之間反覆觀察、來回體會,藉以確保游刃的繼續前行,可謂得其中道(而行自順,以適得其中)。 「天理」和「固然」在庖丁解牛的故事裡,指的是事物身上的紋理、質地或脈絡,觀察《莊子》的措詞「『因』其固然」、「『依』乎天理」,解牛之事總是依因、緣循著某個既有的結構,亦即在解牛之際,庖丁的刀也持續感受來自於牛體的阻力抗衡,從而才能恰當應對。可見手藝的展現從不只是自我意識一端的表達,實際上它始終脫不開必須與物、與反作用力的持續觀察與交手。而《莊子》的深刻處,正在其不限於技藝活動範圍的考察,而是企圖將人類的一切活動視為關係性的。 四、漫遊:蜿蜒與匯合 因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遭遇與處境,如何養生?怎麼游刃?對此,也就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做法。但是,一些基本原則和方向還是可以說明的。賴教授認為:(一)「無厚」、「虛己」、「循虛而行」,我們得把自己這把刀變薄,把自己變得更敏銳,才能夠看見事物紋理和縫隙。(二)不要忘記人總是「關係性」的存在,因其固然、顧盼有情,才可能達至庖丁所說的,刀與牛共舞。(三)保持一種能夠自嘲的警覺與幽默,有些問題不是一時半刻能夠輕易解決的,而我們也不是那種永遠不會犯錯與受傷的「聖人」。 從河流的轉彎到解牛的動刀甚微、依乎天理,在在說明《莊子》對於生命現場的體會是「能蜿蜒」、「能漫遊」,而所以蜿蜒漫遊,乃是因為作為自我的河流與刀刃,總是要遭遇那河岸的阻力與錯綜複雜的筋絡。於此,養生的課題便落在調節人我之間的兩行韻律,使得迂迴婉轉的「逍遙遊」成為可能。最後,賴教授又指出,若繼續發展河流的隱喻,〈秋水〉篇記載,秋天時節,河水暴漲,河伯欣欣然以為,天下之美盡在於己,直到遇見了北海若(海神),望「洋」興嘆了一番,才明白先前的想法可謂貽笑大方。這個故事可以詮釋為「匯合」,河水除了轉彎的特性外,最後總是匯流而成其大,我們的生命經驗也總是要與他人交織,才能更見複雜與深邃。 五、學習正視異樣的經驗 在對談的時候,林明照教授說道,其實他自己有些害怕坐飛機,當天在來馬祖的飛機上,身旁的賴老師卻一再邀請他看看窗外的美麗風景。這件事情讓他意識到:或許事後覺得還不賴的經驗,一開始是藏在那些我們感到害怕、覺得困難的阻力背後。從這個角度來看,其實故事裡的「牛」也解化了「庖丁」:為了解牛,庖丁必須接受牛的身體所帶給他的指引、必須發展新的能力、學習新的事物。最終,庖丁的自我在「阻力」的化解中也跟著改變了。 另外,所謂「關係性」與「虛己」的意思,讓他想起了〈山木〉篇裡的故事。這天,莊子在栗園遊玩,拿起彈弓瞄準眼前的鵲鳥,突然瞥見有一隻螳螂正聚精會神準備伏擊眼前的蟬,而螳螂的身後則是那虎視耽耽的鵲鳥,看到這一幕,莊子馬上棄弓而逃,果然,這時栗園的主人以為莊子要盜採栗子,正從後方追趕而來。為此,莊子悶悶不樂了好幾天,在學生的追問下,才悠悠答以: 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 讓莊子真正感到不開心的是,他赫然發現:在批評他人缺點的時候(觀於濁水),我們常常以為自己看得很清楚(迷於清淵),而其實別人在看待我的時候,他心裡的想法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六、身體,還是生命? 最後,馬祖高中的學生提問:「養生」究竟是要調養身體?還是要養心理素質?賴錫三教授回答,嚴格說來,身、心其實不是二分的,在我們批評現代的「養生」流於健康營養和身材雕塑時,這種講法只看到了物質性的身體;但是,如果我們反過來強調「養生」要養的是心理素質,這樣的講法又很容易讓人誤以為,精神的潔淨優先於肉體的沉濁,結果變成好像要刻意去敵視那些源於身體上的自然需求,這也是人類過往歷史經驗裡的另一種極端發展。所以,「養生」既是養身也是養心,這樣的概念也比較符合我們的真實經驗-沒有健康的身體,精神常常也是委靡不振的。 原文載於: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第21卷1期,頁141-1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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